经济观察报 记者 钱玉娟 广州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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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谷歌大规模裁员的风,率先在美国湾区总部刮起时,身在亚太地区总部的Googler(谷歌人)黄丹,心就悬了起来。
2023年1月的最后一天,经济观察报记者与黄丹取得联系时,她正在公司上班,“新加坡(总部)2月才出(裁员)通知。”与黄丹同一个base地的Googler有几千人,据她透露,目前每个人的情绪“都很复杂”,大家都在焦虑地等待着总部更为明确的裁员信息。
比裁员结果早些公布的,是2022年绩效考核结果。2月2日,黄丹拿到了加入谷歌6年以来“最好的一次评级”,她在当晚特地发朋友圈感慨,“这是老板与我一起努力配合的成果。”
职场虽有高光,黄丹仍不知道未来的路如何。公司的不确定性,让她心里不安,为了转移注意力,在跟家人商量后,她订好了几周之后回国探亲休假的行程机票。在黄丹看来,接下来的几天,无论有什么结果,“这都是我职业生涯的一个段落”。
时间倒回月余之前,谷歌Level7员工马涛也曾与黄丹一样,心情波动,担心被裁。
加入谷歌近8年,在广告技术部门担任人工智能开发工程师的马涛,早先听到传闻称公司要裁超万人,为确认信息真伪,他专门在与上一级高管们开会时进行打问,“都否认了,大家口风保持一致”。
本以为是整个硅谷的动荡,带来的虚惊一场,令马涛感到意外的是,谷歌裁员的“大刀”在美国西海岸时间1月20日凌晨2点后,突然落下。
当大多数美国Googler处于睡梦中时,谷歌CEO桑达尔·皮查伊发出一封全员邮件,表明在全球18.7万名谷歌雇员中,裁员比例超6%,约12000人。上述信息公布数日后,马涛再向经济观察报记者形容起收到全员邮件时的心情,“Shocking(令人震惊的)”。
发展已有25年的谷歌,正在经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瘦身”。
裁员:“摸不透”标准
CEO邮件发出时,正值农历腊月二十九晚,当时是新加坡地区Googler的休假时间,黄丹也正在朋友家参加新年聚会。
吃饭席间,朋友提及谷歌延迟发花红(即年终奖金)一事,在公司从事HR人事相关管理工作的黄丹,还特地予以解释,“这是大半年前公司安排好的调整,与裁员无关。”没多久,她就收到同事信息:公司要裁员了。
那之后的整晚,黄丹的心并不在饭桌上,因为没带电脑无法查看公司邮件,她只得拿着手机与同事们联系,了解情况。
回想那晚到家,查看完一封封邮件信息,再看同事及亲友群里的慰问,“绷不住了”,黄丹告诉记者,这是她从业以来第一次经历公司裁员,情绪里并非只有对未来的担忧,更多是可惜与不舍,那之后的几天,她甚至没有心思过年了。
在朋友眼里,谷歌被称之为“硅谷神话”,如此大比例规模的裁员,让他们表示惊讶,相反,身在这家全球科技大厂中的黄丹,对此予以理解,毕竟短短一周时间里,亚马逊、微软、谷歌相继宣布裁员,“加起来裁近4万人。”
在黄丹的眼中,谷歌与其他公司没什么不同,同样处在全球经济寒潮之下,公司再大,现金再多,都会受到影响。
长期深入AI产业进行洞察分析的量子位联合创始人李根,对谷歌一直保持着关注,谈及这一硅谷科技巨头,其最大的营收来源是广告,“这是它的现金奶牛。”
想到谷歌此前进行的各种天马行空的创新探索和投入,李根觉得,核心都是靠广告这个巨大的印钞机来提供底气。
这不单单是外部人士的理解,在此次裁员信息公布前,马涛一度认为,广告是谷歌的基本盘,其重要性让该业务部门不会出现大量人员被裁。然而,1月20日上班时间后,他被告知,内部同事交流的聊天工具中,“谁的头像如果变成灰色,那个人就被裁了。”
看到自己所在的工作小组里,有两人的头像变灰,再经信息确认,马涛才意识到,谷歌美国的裁员动作真实且迅速,即刻生效。
在邮件公布的总体超6%的裁员比例之外,马涛透露,“不同部门像被定了指标似的”,单看他所在的部门,裁员比例为4%-5%,也有其他部门直接裁掉10%甚至更多的人。此外,他发现谷歌此次裁员存在一个“奇葩的点”:它不会按某一个标准来裁员。
既非末位淘汰制,也不是单纯针对女性员工或老员工,还有刚完成晋升的高管被裁??“为了平衡,甚至规避法律风险,这次裁员没有规律可循。”马涛说。
黄丹从大年三十到正月初三也在各种论坛中潜水,了解公司裁员的标准,摸了一圈,她得到的结果是,“几百个人决定剩下近20万人的去留”,当然在所谓的“无差别”裁员中,公司依然会按照重要的发展领域留人。
汰换:扩张“后遗症”
裁员“大刀”迟迟未落,走进公司食堂,黄丹能听到一些不相识的同事,在讨论着投递简历,预备新的工作机会;下班路上,黄丹碰到老同事,彼此脸上流露出的,都是略有深意的表情。
“无论什么部门或产品线,都觉得自己可能被裁,毫不夸张地说,凡是两个同事站在一起,聊的都是公司裁员的种种可能情况。”工作内容使然,黄丹试图打破这种消极氛围,她在社交媒体上呼吁,不仅是Googler,任何处在裁员潮下的打工人,都应在各自岗位上,站好最后一班岗。
或许是公司在人事方面表现出了高度的不确定性,让大多数Googler深处焦虑之中,一些人甚至担忧,即将到来的是“黑色星期五”,黄丹看到,会有一些没有被裁的同事,在社交媒体上发帖,表达的都是对谷歌管理层的不满,甚至愤怒。
记者就美国总部之外,包括亚太地区总部等不同区域base的裁员事宜,以及针对还在岗的Googler的情绪安抚工作等,向谷歌官方发送邮件采访函,截至发稿前,未获得相关回复。
“没有标准的裁员,给大家带来的更多是不安。员工对公司的忠诚度,受到了打击。”马涛说。同在谷歌美国工作的杨妍,至今没有接到裁员通知,但她心里也不踏实,“不只是国内大厂有‘滚动式’裁员,我们公司现在已经有传闻说,后续还会有新的裁员。”
杨妍是从谷歌中国北京总部转岗至美国总部的一名“程序媛”,在记者2月1日与之取得联系时,她的自我介绍是“谷仓里的一只小羊”,紧接着她就讲起了CEO全员邮件之后,美国总部“谷仓”的变化。
“大家都开始卷起来了,来得早、走得晚。”杨妍看到,地下车库的self-parking(自主停车场)在早上8点半前就满了,对话记者时,正值美国时间晚上,她说,“今天傍晚6点半,食堂竟然没有空桌子。”换做以前,大多数Googler晚饭前早已下班回家。
马涛不否认,在谷歌有可以划水的业务线,甚至有人玩笑称谷歌是硅谷的“养老公司”,但包括他所在核心部门及关键技术创新产品线,一封裁员信只是带来短时的讨论,之后大家恢复如往常。
“在过去两年里,我们经历了急速增长的时期。为适应和推动这种增长,我们开启了大量招聘,但当时的经济状况与我们现在面临的完全不同,”桑达尔·皮查伊不只是在全员邮件中表达,“裁员将影响谷歌员工的生活,这一事实令我深感沉重,我对裁员决定负上全部责任。”这一表述也出现在他针对谷歌内部全员召开的网络会议中。
“都是官话,意义不大。”但马涛觉得,老板道破了谷歌当下的管理现实,新冠病毒“黑天鹅”影响下,公司在短短两年时间里,大举扩招带来了人员激增甚至大量冗余。
采访中,马涛发给记者一组数据,谷歌母公司Alphabet的员工人数,从2019年年底的11.9万人,增至2022年底约18.7万人。和合首创(香港)执行董事陈达,也注意到谷歌在人员招募上的策略转向,2020年初还是招聘放缓,岗位释放呈现“挤牙膏式”状态,但到了2020年末的春招,谷歌直接宣布要在2021年扩招1万全职岗位,创下谷歌史上最大增幅的员工招募。
“整个科技圈都觉得未来一定是远程办公、线上协作的发展机遇期。”陈达指出,2020年过半后,从互联网到人工智能再到云,各类科技公司都对“生意”产生一个高预期,由此也催生对雇员增加的需求。
谷歌也不例外,它将陈达所认为的那种“过猛”的招聘态势,一直延续到2022年下半年。直到当年8月,其母公司Alphabet才发起一项名为“简单冲刺”的计划,目的是提升内部工作效率,桑达尔·皮查伊则在同期举行的全员大会上,明确指出谷歌眼下的生产效率已经与员工规模不相匹配。
那时的谷歌,不仅意识到扩招存在“后遗症”,甚至会阻碍公司的良性发展,于是,对内、对外都在释放“汰换”的需求信号。
实际上,公司为降本增效,开展“瘦身”,仅马涛工作的几年时间里,就曾数次见证:诸如关闭Google+这一社交网络,放弃了可穿戴硬件Google眼镜,关停在线旅游产品Google Trips等。他没想到,跨进2023年后,谷歌对效率的态度,不仅可以做到“利刃向内”,更能大刀阔斧式的进行减员、优化。
增长:商业化隐忧
谷歌最近的动作,也曾引发前Googler王怀南的关注。在创立母婴社区平台宝宝树之前,王怀南曾在谷歌亚太区担任市场总监多年,他因赋予了Google中文名字,而被称之为“谷歌之父”。
接受经济观察报记者采访的过程中,王怀南表达着自己对谷歌发展至今产生的一些思考。在他看来,无论硅谷大厂还是整个美国科技界,都在裁员,聚焦谷歌的举动,“这是个周期性的动作。”
不只是受新冠病毒在全世界席卷而过的影响,过去的若干个月里,王怀南充分感受到AI领域带来的震撼影响,如此基础上,谷歌在降本增效方面,面临着来自自身发展、资本市场甚至竞争对手多方面的压力,王怀南倒觉得,“瘦瘦身,其实是一件负责任管理公司的好办法。”
基于过去与谷歌共同成长的经验,以及后续深入互联网科技领域创业的经历,王怀南也指出了谷歌存在的问题,“它在数据的闭环程度上不够。”
纵使谷歌搜索引擎是世界上最大的搜索引擎之一,但仔细分析来看,当用户在搜索框里敲击自己所想搜索的东西,谷歌虽然可以获取用户当下时刻的链接数据,但“对用户后续做了什么事、买了什么东西、订了什么服务,甚至这些操作之后是否满意,并没有一个闭环。”王怀南将其概括为,谷歌在数据上存在逻辑性缺失,“算法是中间的逻辑”,尽管谷歌在AI、机器学习方面拥有不少创新演进,但他觉得,“谷歌没有形成实质性的,端到端的数据闭环”,这一落后也带来了很多商业化变现的难题,反观像今日头条、抖音等超越搜索的逻辑,采取算法推荐的逻辑,一定程度上都对谷歌有所超越。
其实,谷歌在搜索主业的稳定之下,李根看到,它敢于投入资源,也做过诸多改变世界的创新,一定程度上帮助其不断扩大商业版图,形成更深的护城河。“比如深度学习推动人工智能新浪潮,以及在全世界率先开启对无人驾驶的投资和研发进程。”
但是,AI作为基础性生产力技术,虽然能给谷歌的业务带来方方面面的降本增效,但在商业化问题上,还没办法作为强大且独立的营收来源。很多颠覆式项目,距离真正的规模变现,带来利润,还有不小的差距。
更为现实的问题是,支撑谷歌基本盘的广告业务,也有不小的变化。2月3日,谷歌母公司Alphabet公布了2022财年第四季度财报,谷歌的广告营收为590.42亿美元,相较上年同期缩减了20多亿美元。
尽管谷歌“广告赚钱的规模和效率无人能匹敌,基本就是躺着赚钱”,但李根也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一业务反向给谷歌带来的压力,目前Facebook、抖音等崛起,正不断分食着谷歌的市场客户和蛋糕。
“我们怀念当年的理想主义。”王怀南不免回忆起自己加入谷歌时的状态,“它在美国刚成立了七八年,像一个生物一样,走过种子萌芽期。”那时的谷歌创始团队及高层,都在向外表达着要用商业的方式,解决诸多人类社会和现实问题的“梦想”。
即使再念旧,王怀南也清醒的认识到,今天25岁的谷歌,不仅破土生长,还经历多轮周期的考验,长成了一家伟大的公司。
未来:谷歌如何前进
对比其他科技大厂,马涛觉得,谷歌最重要的核心能力是创造力,“不断创新和试错,进而保证公司的生命力。”他特别提及谷歌从AlphaGo系统开发,到AlphaFold算法的设计与应用,以及在开源机器人领域推出了Transformer,“这些技术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对人类社会产生巨大影响。”
谷歌在人工智能领域做出的突出贡献,恰如王怀南提到的“独门绝技”,在他看来,谷歌借此依然能够走很远。
另外,回看世界技术流的并购历史,多以失败告终,但“谷歌在并购的过程中做得完备,成功案例居多”。王怀南以Youtube、谷歌地图为例,并购后不但能融入谷歌文化,在独立存活发展的过程中,还会被这家巨头赋予一个更为健康的商业模式,“长期来讲,谷歌仍然是一个伟大的技术企业。”
谷歌如何前进?王怀南面对记者的采访,提出了一个值得商榷的话题,他对于这家硅谷巨头的理解是,“它不仅拥有纯正的理想主义加上技术的崇拜,还不会轻易迷失。”
记者注意到,除了裁员消息在发酵,外界围绕谷歌的热议,还有微软正计划向推出ChatGPT聊天机器人的Open AI投注百亿美金,如此两大硅谷科技巨头,或在AI方面形成直接对抗,不少人甚至认为谷歌“弱”了,遭受冲击。
李根对此,不以为然,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当年谷歌凭借创新搜索技术,直接危及雅虎,但谁也没想到,“搜索做好了的谷歌,顺便在浏览器和邮件市场,高歌猛进。”
回忆起谷歌在全球科技演进的浪潮里翻涌起的诸多故事,李根说,巨头微软曾被“神奇小子”谷歌一下子逼到了墙角。
当下ChatGPT是不是一项,可能颠覆谷歌搜索和广告业务基石的创新技术?李根自问自答,“是的。”对于ChatGPT这种边缘创新,他认为确实有形成冲击的苗头,趋势也令不少人担忧,“但对谷歌还没形成实际冲击。”
当下,微软的进攻态势以及与Open AI形成的组合效应,是短期还是长期,依然存疑。在AI领域深耕的深势科技创始人兼CEO孙伟杰,并不否认ChatGPT对行业的冲击之大,但他也对谷歌DeepMind的实力予以称赞,据悉后者很快就会发布相关成果,这也让AI在内的科技产业保持期待,他觉得,“再让子弹飞一会儿。”
王怀南透露,谷歌内部目前亮起了紧急灯,但他并不认同,“这个紧急的cold alert(译指:严寒警报)代表,大厦将倾,大船要沉。”
作为一家企业的管理者,王怀南身在外部看谷歌,确实看到了它当下面临的巨大风险,但也看到了这家公司在高科技潮头伫立25年不倒背后,眼下采取的裁员等举措,正是应该做的。
“技术领域危机四伏,是一个常态。”王怀南不希望外界用一种危机感十足的心态看待谷歌,应是怀着平常心看待这次的危机。李根则觉得,谷歌的挑战更多在内部,“不少优秀的工程师无法就事论事谈论AI等技术”,这让他不禁感慨,谷歌过去的好日子,无法继续安然无恙地过下去了。
作为谷歌的一名AI工程师,马涛也深切地感受到,大公司既有独特的路径依赖,也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近来公司的动荡,让他寄予期待,谷歌作为人工智能领域的一大强者,“只要不固步自封,继续创新,当下这一轮AI技术变革,很可能是人类技术下一次深刻变革的开始。”
(应受访对象要求,文中黄丹、马涛、杨妍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