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抗的忧郁》

[匈]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著

余泽民 译


【资料图】

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

《反抗的忧郁》是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创作于1989年的长篇小说,也是贝拉·塔尔的电影《鲸鱼马戏团》的原著。这是一本阅读门槛很高的书,也是一本悲观的书,是作者对匈牙利内部革命的讽刺。

小说围绕主人公艾斯泰尔夫人、弗劳姆夫人、年轻人瓦卢什卡等数位人物,开展了一系列碎片化的故事描述,多方面呈现了匈牙利小镇的混乱事件:一头巨型鲸鱼被马戏团运送到城镇上,围观者各自怀揣着不同的动机和意图。不久之后,镇上谣言四起,有消息传称,马戏团的人正默默酝酿着一个邪恶的目的,受惊的市民紧紧抓住他们能找到的任何秩序的表现形式进行批判——音乐、宇宙论、法西斯主义,等等。

>>内文选读:

译者序 | 毁灭也会更新换代

余泽民

"垃圾。在他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由人行道和街道组成的整个交通网络都被一层致密无缝、坚硬无比的垃圾铠甲所覆盖这是一条被人踩踏、在刺骨寒冷中冻结到一起的垃圾河流在黄昏晦暗的暮色里闪烁着超自然的光芒。从苹果核、垃圾袋到旧皮鞋从手表带、大衣纽扣到生锈的钥匙这里应有尽有……仿佛是大地自己裂开了暴露出埋在城市下面的东西或像地下的沼泽透过柏油路的裂缝渗透上来像洪水一样吞噬了一切。‘沼泽淹没了泥沼’艾斯泰尔陷入了沉思。现实状况是思考的根基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这片洪水有那么一刻他突然感到自己也被洪水淹没房子、树木、路灯的灯柱和广告柱一起都在慢慢下沉。难道这就是最后的审判他向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

艾斯泰尔是一位已经隐退家中的音乐学校校长,小城里声望很高的音乐家,然而他早已意识到自己“已经坠落到了再也无处坠落”的最低点,于是赶走了粗鄙健硕的妻子,将自己关在屋里幻想能创立出一套“音乐抵抗”理论,只通过每日定时为他送餐的、满脑子宇宙奇想的送报员瓦卢什卡维系与外界的联系。从家里搬出来的艾斯泰尔夫人则通过瓦卢什卡“偷出”丈夫的衬衫和内衣,由她送到洗衣店,营造出她与丈夫仍然恩爱的假象,解释说她之所以不住家中,只为不打搅丈夫的创作;与此同时,她与警长私通,并借助丈夫的声望谋到妇女委员会主任的闲职,计划在城里发动一场全民卫生运动。在佩斐菲尔小酒馆里,酒鬼们每天晚上都在瓦卢什卡的导演下演示天体运动和日全食,直到打烊被赶到街上。瓦卢什卡的母亲弗劳姆夫人,则在自家公寓里悉心经营出一片温暖舒适、与世无争的“丛林”……

小城的日子看起来平静无澜,但街上日益堆积的垃圾暗示了衰落和腐败。一天晚上,一辆拉着一头巨大鲸鱼标本的马戏团大货车开进了小城,停在了市中心的集市广场上,随之而来的是一群沉默等待的陌生人。马戏团有一位绰号“王子”的神秘成员,悄悄推倒了命运已经排列好了的多米诺骨牌,小城生活的一潭死水终于被搅动,老校长也身不由己地成了一枚棋子,被卷入狡诈的阴谋之中。对所有人来说的灾难,对野心家来说是时机,毁灭中所有的反抗都毫无意义和不堪一击。

《反抗的忧郁》是匈牙利当代小说家、2015年国际布克奖得主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代表作之一,也是他继处女作《撒旦探戈》(1985)之后创作的第二部长篇小说,出版于1989年。对东欧人来说,那是历史剧变的重要年份,希望的兑现,也伴随着动荡、暴力和令人惶然的未知;时年35岁的作者继续用他标志性的哲学寓言的隐喻形式和火山熔浆般缓慢流淌的复杂长句,向我们描绘出冷战末期东欧社会危机重重的衰败景象,而且,我们会在阅读中会惊愕地发现:这位被苏珊·桑塔格称作“当代最富哲学性的小说家”“撰写匈牙利启示录的大师”的作家,竟用文学的方式预言了旧世界很快将像雪崩般地轰然崩溃。然而,接下来的问题是:旧的秩序崩溃了,新的秩序就会好吗?在我看来,作者在小说中呼应了梁漱溟父亲在自杀前向儿子提出过的那个终极诘问:“这个世界会好吗?”

小说中的“破局者”是神秘不祥的巡回马戏团,关于马戏团,有两个令人兴奋的看点:一个是巨鲸,一个是“王子”。巨鲸看上去庞大可怖,“晒干、龟裂、灰如钢铁的皮肤和躯干中部极度变大的身体上缘几米长的背鳍”,长度超乎想象,一眼看不到全身,但人们还是会出于好奇壮起胆量,仰头寻找两只深陷在眼窝里的小眼睛和开在额头上面的两个喷气孔,想象它带来的海洋信息;但“王子”不然,他是行动者,他用激动人心的演讲在巡演途中收获了许多追随者,只需他的一个信号,幽灵般安静等待的追随者们,转眼会变成疯狂的暴徒,无可阻挡地破坏一切,最后将狂怒宣泄到弱者和病残者身上。暴乱发生,无能的市领导们慌得手足无措,于是伺机多年的艾斯泰尔夫人登上舞台,力挽狂澜地派人去州府请来军队平乱,经过她的运筹帷幄,在坦克车的炮口下,旧秩序一夜间崩溃,新的铁腕人物出现并接管了权力,一边深谋远虑地结党营私,一边打造“新生活”的气象,对百姓们来讲,反正也是劫后余生,谁来接手都是一样。我们知道,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是位很重形式的小说家,他的《撒旦探戈》就具有复杂、严密而迷人的音乐结构,让绝望和希望做阴阳两极在封闭中永动。《反抗的忧郁》则运用了古老的论述结构,全书分为引言、议论、结语三部分——“紧急情况”“韦克麦斯特和声”和“墓前致辞”,作者似乎想要表明,他能按照自己的意图构建一个有规律可循的小说世界。当你读完这本小说又会发现,这三部分的划分远不仅是形式上的,而是如链锁相扣的因果关系,其中没有一个元素可以修改或移动,暗示事物的发生发展是由其自身性质所决定,最终无法摆脱严密、既定的形式和秩序,所有人和事都注定困于一个封闭的系统,这让我联想到《撒旦探戈》里的最后一章——“圆圈闭合”,而这闭合了的圆圈只是人类历史链条中一个封闭的环,这个环套着下一个环,与其说发展,不如说轮回,而整根链条也很可能是闭合的。“这个世界会好吗?”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小说恰为这个疑问提供了支持。接下来我们看一下叙述者视角。

当小说里描写年轻的送报员瓦卢什卡离开打烊的小酒馆,沿着日复一日的熟悉路线在城中踯躅时,出现了这样一句话:“他更不可能想到从明天夜里开始,他的命运会跟他们的系到一起,密不可分。”显然这是个全知的视角,或者说“上帝视角”,预知一切,洞察文本的整个时空,这与小说结构的设置是呼应的。

小说里,鲸鱼马戏团引发的一系列事件,为时仅两日,坚实的叙事让我们感到,这并非虚构,而是命运。换句话说,作者分三个层层递进的发展步骤向我们展示了人性黑暗的图景,典型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模式的哥特式叙事,邪恶后的邪恶,绝望中的绝望,阴谋里的阴谋,字里行间都决不给理想主义的希望留下一丝侥幸存在的缝隙,受害者与凶手的界限也变得模糊,此一时彼一时,最终获胜的是有野心、伎俩和狠毒的人。从结构上看,第一部分是序幕,通过从外地探亲回家的弗劳姆夫人一路的遭遇,“预示了一场人们谈论愈来愈多的即将到来的灾难”,当她回到城内,看到满地垃圾的街头三五成群地聚集着沉默、可疑的陌生人,“她站在温克海姆大道的路口盯着他们,仿佛瞅见了前来宣布最后审判的天使们”;第二部分的篇幅最长,围绕着巨鲸进城的突发事件,从弗劳姆夫人母子、艾斯泰尔夫妇、哈莱尔夫妇等多条线索展开描述了审判的发生;第三部分则是故事的高潮和结局,留下了尘埃落定后的喑哑,作者在小说结尾的最后一段,通过对暴乱牺牲者身体的腐败、崩解的科学性阐述,象征地表达了他对人类社会轮回式宿命的无奈和绝望:

“整个帝国被碾压成了碳、氢、氮和硫,精细的组织被分解成碎片,直到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因为它们被一项令人难以想象的遥远判决所侵蚀消化——正如这本书现在,在这里正被侵蚀消化一样,此时此刻,这是最后一个词。”

如果说《撒旦探戈》写的是人们“从一个陷阱到另一个陷阱”,那么《反抗的忧郁》讲述的则是“从一次毁灭到另一次毁灭”,它们都是表现人类困境的文学变奏。在他看来,人类的进步,不过是像电脑程序一样不断更新换代的毁灭。在这个位于匈牙利大平原上的南部小城,时间和空间构成一个严密封闭、无人能逃的世界,既不能逃,也不可能抵抗消逝和毁灭。《反抗的忧郁》这本小说,无疑是《撒旦探戈》风格的延续,灰暗,致密,令人沮丧,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在读它时会因作者营造出的沉闷氛围而感到乏趣,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具有说书人的天赋,风格化的长句虽结构复杂,但缓慢而灵动,能够诱使读者在阅读的时候放慢速度,沉下心来,他利用了匈牙利语的所有可能性,要求读者集中注意力。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是一位匈牙利语大师,他将自己的母语发挥到一个高不可攀的高度,当然我这充满赞美的旁白,只有懂匈语的读者最能够体会。对我来说,翻译《反抗的忧郁》要比翻译《撒旦探戈》更具挑战性,因为从匈语上看,它的语句结构要比《撒旦探戈》更复杂更细腻更圆熟,要想跨越匈中文间语言的隔阂尽可能多地传递克拉斯诺霍尔卡伊式语言既熟悉又陌生的语调和语感,确实十分地折磨人,因为我清楚百分之百地移植是不可能的,只能想象作者会中文的话,他该怎样组织这些迷人的句子。幸好我与他相识近三十年,脑子里有他讲述时的声调、语速、顿挫和眼神,能够帮助我在翻译时尽可能地——用匈牙利人的话讲——“钻到他的皮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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